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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泉高致》原文及译文(十二)

中国美网 ·27138 浏览 ·2018-07-28 10:46:52

【原文】


山得水而活,水得山而媚。

石者,天地之骨也,骨贵坚深而不浅露。水者,天地之血也,血贵周流而不凝滞。

山无烟云,如春无花草。

   《林泉高致》原文及译文(十二)


   

【注释】


〔1〕活:鲜活。

〔2〕生:生机,生气。


【译文】


山有了水就变得鲜活,水有了山就变得妩媚。

石头,是天地万物的骨骼,骨骼重在坚硬深藏而不肤浅地显露。水,是天地万物的血液,血液重在循环流动而不凝滞。

山如果没有烟云,就好像春天没有花草。


【延伸阅读】


“石者,天地之骨也。”将石头比作骨骼,不仅是中国山水画的先例,在西方学者的眼里也颇类似。众所周知,中国古代建筑多用木料筑成,故不易长久留存,随着时间的推移,千百年后还能尚存的古代遗迹可谓凤毛麟角。所以无论是秦代的阿房宫、汉代的未央宫、盛唐的大明宫,如今都只能在字里行间去追思凭吊,能留在当时故地的恐怕只剩下石头做的柱基。西方则不同,一开始就意识到石头与木头区别的西方人,选择了用大块的石料来建筑教堂、城堡、要塞,尤其是其中的宗教建筑,务必以石料砌成,以追求其永恒之美。法国年鉴学派的历史学家就曾形容,石料相比于木料和泥土,正如人体的骨骼与血肉,人死之后肉身消亡,骨骼却能经久不灭。于是教堂用坚硬的石料而不取木料作建材,正是基于其寻觅灵魂永生之道的需求,因为“作为上帝的居所,此地应是不朽的”。


反过来,我们东方的民族却为何都倾向于用易腐朽的质材来搭建屋舍呢?抛却现实层面的考虑,比如材料取得的难易、价格的昂贵、工艺的需要等,最为深层的原因大概是中西文化内核的截然相异。中国人没有西方意义上的“宗教”,却同样保持着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信仰”,即祖先崇拜和宗祠祭祀。简单地说,西方人追求上帝天国的永恒与灵魂的不朽,我们却追求家族子嗣的绵延与香火的鼎盛——石头虽然坚固,却是死的、不可再生的;木头虽易朽,却是活的,取之无尽,用之不竭,如苏子所言“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孰优孰劣,谁说得清?


《林泉高致》原文及译文(十二)


【名家杂论】

这几段反复讲“山”“水”二字的话,简直可以说是画史上对“山水画”最佳的注脚。前面讲过“山形步步移”“山形面面看”,就说到了“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形状”。那么如何是“数十百山之形状”?这里便是一个恰如其分的阐释。十多个形容性的排比带出了山水画中山形的各种变体,再仔细看,更发现这诸多语汇与其说是在修饰山,不容说在形容人。因为只有人,才会或“偃蹇”,或“轩豁”;只有人才能“箕踞”“顾盼”;也只有人,才会“上有盖”“下有乘”。可见人之看山,都不免落入王国维所言的“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而人之画山,则更是采撷心象而为之,笔下风物,全为心中丘壑,明眼人一望即知。正因为如此,郭熙笔下的山水也好,画论也好,能纵横捭阖如此谈笑描摹,由画及人,可见也是一位心中磊落坦荡的“君子”。


水也是如此。“水,活物也”,意味着水的形状始终在万千变化中,流动不居。老子说过:“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同事也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可见水在深受道家影响的传统中国文化中,是一种具有智慧至柔至大之物。相比于山石,水虽柔却具有鲜活的生命,可以自由无拘地适应这个环境,在对天道的顺应中实现“莫能与之争”。因此,水的各种变化、各种形态,反映的还是作者与观者自己。在这种拟人化的摹写中,山和水被赋予了不同的文化内涵,如同太极图中的阴阳两极,可以在性别、刚柔、选择之间做出多重阐释。然而对郭熙本人而言,这不得不说仍是源于他那根深蒂固的儒道两家融合的思想。“威武堂堂”的山同“与世无争”的水,儒家纲常与道家虚静,二者缺一不可,相辅相成,方可诞生这独一无二的“山水画”。


刘禹锡《陋室铭》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接下来作者便专讲山水彼此是如何相互赋予灵气的。“山以水为血脉”“山得水而活”——结合之前的讨论,无异于说儒家思想虽质地坚硬,骨气奇高,但想要周流不滞,八面玲珑,恐怕还需要道家的修养来舒筋活血。这一点不难理解,了解宋史或明史的读者大概知道,多少意气书生因不知变通而好心办了坏事,因不知进退而客死他乡,因过分执着而近于顽固,空有“骨气”而无“人气”,当然更无“运气”,下场多惨淡。“水以山为面”“水得山而媚”——以同样的心态来看待,则似乎在诉说一味明哲保身,自然虚静,也不能尽善尽美。“里子”美则美矣,却不能丢了“面子”,由此观之,则正气盎然的君子之道无疑是外在修饰最可靠的支撑,由此装点的心性才可算得上是“天地之大美”。


不过话说回来,山也好,水也好,把它们还原到纯粹的审美中去理解,你会发现由中国古代中庸之道生发而出的审美心态与伦理纲常是如此相似,如同蜡烛灯芯的两根丝线,紧紧地扭结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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