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世人只知吾落笔作画,却不知画非易事。庄子说画史〔1〕“解衣盘礴” 〔2〕,此真得画家之法。人须养得胸中宽快,意思〔3〕悦适,如所谓易直子谅〔4〕,油然之心生,则人之笑啼情状,物之尖斜偃侧〔5〕,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觉见之于笔下。晋人顾恺之必构层楼以为画所〔6〕,此真古之达士。不然,志意已抑郁涩滞,局在一曲〔7〕,如何得写貌物情〔8〕,摅发人思哉!假如工人斫〔9〕琴,得峄阳孤桐〔10〕,巧手妙意,洞然于中,则朴材〔11〕在地,枝叶未披〔12〕,而雷氏〔13〕成琴,脱然已在于目。其意烦体悖,拙鲁闷嘿〔14〕之人,见铦〔15〕凿利刀,不知下手之处,焉得焦尾玉磬,扬音于清风流水哉。更如前人言“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哲人多谈此言,吾人所师。余因暇日,阅晋唐古今诗什,其中佳句,有道尽人腹中之事,有装出人目前之景,然不因静居燕〔16〕坐,明窗净几,一炷炉香,万虑消沉,则佳句好意亦看不出,幽情美趣亦想不成,即画之主意,亦岂易有。及乎境界已熟,心手已应,方始纵横中度〔17〕,左右逢原〔18〕。世人将就,率意触情,草草便得。
【注释】
〔1〕画史:画师
〔2〕解衣盘礴:中国画术语。解,脱掉。盘礴,盘踞。意思是全神贯注于绘画。出自《庄子•田子方》:“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盘礴,赢。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3〕意思:心意,情思。
〔4〕易直子谅:平和,正直,子爱,诚信(的心)。语出《礼纪•乐记》:“乐以冶心,则易直子谅之心油然生矣。”
〔5〕偃侧:低俯倾斜。唐马戴《谒仙观》诗之一:“寒松多偃侧,灵洞遍清虚。”
〔6〕顾恺之:字长康,东晋著名画家,其人博学有才气,工诗赋、书法,尤善绘画。时人称之为三绝:画绝、文绝和痴绝。主张传神点晴,善高古游丝描,线条紧劲连绵,如春蚕吐丝,自然流畅。顾恺之的作品无真迹传世。留传至今的代表作《女史箴图》《洛神赋图》《列女仁智图》等均为唐宋摹本。作者谓“顾恺之必构层楼以为画所”, 应为误记。南齐谢赫《古画品录》记载:“顾恺之……常结构层楼,以为画所。风雨炎燠之时,故不操笔:天和气爽之日方乃染毫。登楼去梯,妻子罕见。”可见此处应为顾骏之。
〔7〕局在一曲:局限于微小之处。
〔8〕物情:摹写人情。
〔9〕斫:砍。
〔10〕峄阳孤桐:指上等的制琴材料。语出《尚书•禹贡》:“厥贡惟土五色,羽畎夏翟,峄阳孤桐,泗滨浮磬,淮夷蠙珠暨鱼。”孙安国注曰“峄山之阳特生桐,中琴瑟也” 。
〔11〕朴材:未经加工的材料。
〔12〕披:翦除。
〔13〕雷氏:唐代琴工雷威,因所制之琴“选材良,用意琛。五百年,有正音” 而闻名于世,世称雷氏琴。
〔14〕闷嘿:沉闷抑郁。嘿,通“默”。
〔15〕铦:锋利。
〔16〕燕:悠闲。
〔17〕中度:合乎法度。
〔18〕左右逢原:即左右逢三原,比拟做事得心应手,非常顺利。语出《孟子•离娄下》:“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
【译文】
世人只知道我下笔就成画,却不知道绘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庄子所说的那位画师,宽衣解带,盘腿而坐,这才是作画真正的方法。人必须要涵养得心中宽适愉悦,情思欣悦,就像所谓的平和、正直、仁爱、诚信之心油然而生,那么人的一颦一笑百般情态,万物的高低正斜位置形状,才能自然而然地罗列在心中,不经意地就流露在笔下。晋代的顾恺之(编者注:此处应为顾骏之)一定要建一座高楼作为画室,这真真是古代的通达之士。要是不这样的话,心情志趣变得压抑滞涩,被细枝末节局限,又怎么能摹写人情状貌,抒发情思呢?譬如像琴工削木制琴,得到了峄山之阳上佳的桐木,精巧的手法、绝妙的创意倘已了然于心,那么原材料即使还委弃在地,枝叶还未剪除,一把好琴便已经浮现在眼前了。而那些心意烦乱、身体不适、笨拙粗鲁、沉闷抑郁之人,见到锋利的凿子和刻刀,却不知从何下手,又怎么能造出焦尾、玉磬这样的名琴,在清风流水间飞扬琴音呢?更像前人所说的“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智慧之士多谈论这句话,我辈一向师法。我在闲暇时间里,饱览晋唐两代和从古到今诗作,其中的佳句,有的说尽人的心事,有的刻画出眼前的景象,但若不是凭借闲适地安居静坐,明净的窗户和案台,点一灶炉香,让万般思虑沉淀消弭,那么就算有上佳的诗句、极好的意境也看不出来,有幽然的情思、美妙的意趣也想不出来,而作画的生机意趣,又哪里是那么容易就有的?等到心境已然醇熟,心手已然同步,才能挥洒都合乎法度,运笔也得心应手。世人却往往勉强将就。轻率任性,随意下笔,草草画完。
【延伸阅读】
原文中提到的“焦尾玉磬”,其中玉磬本是古代石制乐器之一种,也就是所谓“金声而玉振”的诸侯僭礼乐器,后来作为琴名见于苏轼《十二琴铭》。相比于玉磬,作为中国古代四大名琴的“焦尾”,名气似乎更响亮而久远一些(其他三大名琴分别为黄帝的“清角”,楚庄公的“绕梁”,司马相如的“绿绮”)。相传“焦尾”是东汉著名文学家、音乐家蔡邕在“亡命江海、远迹吴会”时,于烈火中抢救出一段尚未烧完、声音异常的梧桐木,并依据木头的长短、形状制成的七弦琴。在中国古代传说中,名琴往往能通人之性灵,武侠小说里的琴声甚至能化作利器,暗藏杀机。《后汉书·蔡邕列传》就记载了这么一则关于“焦尾”第一任主人蔡邕“通灵”故事—
三国乱世,蔡邕应邻居邀请前去赴宴,等他到的时候里边已喝得酒酣耳热了。蔡邕贴在门上,听见屏风后有人弹琴,却听出琴音中隐藏“杀心”,不禁变色,于是门未踏入半步便走。主人得知以后,派人追上了蔡邕,责问为何不打招呼,蔡邕含具告实情。方才弹琴的仁兄听见,忧然大悟地说:“适才弹琴之际,看见螳螂与蝉,一前一后,一个要飞未飞,一个要扑未扑。我心中耸然,替螳螂着急了一下,莫非这就是你说的杀心?”蔡邕听了以后,也大笑起来:“这难道还不够吗?”
【名家杂论】
《画意》的第一段,罗列许多典故,不厌其烦,反复阐明,不过说了一个意思,通俗地讲,就是胸有成竹,心中不慌。用古文运动的祖师韩愈的话来讲,就是“气盛言宜”。韩愈在他的千古名篇《答李翊书》中写了这么一段脍炙人口的话:
“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
将“水”与“浮物”的关系运用到作画上来,也是同样的道理。问题在于,所谓的“气”到底是什么?用郭熙的原话来说,就是“胸中宽快,意思悦适,如所谓易直子谅,油然之心生”,如果这一句尚不易理解的话,那么结合郭熙本人的思想背景——儒道兼顾,由道至儒——便可知一二。同样作为儒家扛大旗者的韩愈,对“气盛言宜”的注脚是:“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可见“气”须得从仁义诗书中来,仁义二字,也近乎于郭熙所说的易直子谅。除了这样一种道德修养所攒聚而成的“浩然之气”外,郭熙似乎也极度强调“注精以一之”的专注性。岂不闻他所极力推崇的顾恺之(实际上是顾骏之)起高楼、屏妻子的清修行为,以及同时极力反对的“意烦体悖,拙鲁闷嘿”的俗人世界,都是一种类似于对金庸小说笔下“闭关修炼”境界的向往。这似乎又返归到一种道教意义上的“清”虚之境”上面去了。
儒家人世,道家出世,道德仁义不远人,清静无为却恐扰,所以作者最后表达的理想境界“静居燕坐,明窗净几,一炷炉香,万虑消沉”还是暴露了他骨子里根深蒂固的道家本色——毕竟,这不就是一种隐逸之趣吗?作为画家的郭熙,由此体现出他和作为文章家的韩愈最根本的区别所在:一个作画是为了予人山林之志,一个著文则是为了传扬春秋大义。所以虽然都在庙堂之高,都提倡以“气”运笔,然此气究竞不同于彼气,激烈地反对佛老之学的韩愈,倘若和郭熙生长同一时代,恐怕也将会不齿与之为伍吧?
话说回来,这大概也是中国古代“文”“诗”“画”的真实地位的写照。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理应最高;诗歌可以“兴观群怨”,“补察时政”,进而次之;当然也有从艺术本体的角度反过来讲的,觉得诗第一,文次之,如苏轼“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皆诗之余”。但无论如何,画都是末技。这在独尊儒术的古代中国是必然,在崇尚自然贬抑人工的道家血统里似乎也不能幸免。所以山水画到后面越来越不强调技巧,而要返璞归真,画出自然,能工巧匠式微,文人越俎代庖,这便是中国艺术演进的独特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