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苴却砚史料汇编】邂逅苴却砚

砚居文房四宝之首——这是我家大伯的格言，也是他的口头禅。大伯是旧式文人，在世之时常常对我说:笔、墨、纸三者皆可随用随补，可伴终身者，唯砚而已。后来我自己读明人陈继儒的《太平清话》，当读到“文人之有研(砚)，犹美人之有镜，一生最相亲傍。”不觉莞尔。我家以前有一台尺码为24×35的镂花松鼠葡萄山水舟楫歙砚，是台湾首任巡抚刘铭传后裔刘肃曾表叔所赠，家父宝爱，视为镇宅之宝。公私合营时，本乡一位干部指名索要，其后自是泥牛入海无消息了。我自己虽然读了一辈子书，从来不敢冒充文人，所用之砚，不过澄泥、杂石者流。前年孩子到南方出差，带回端砚一台，我在石眼上反复扣敲，听不到古书上所说的微妙声音，便觉兴味萧然。直到今春漫游西南，在攀枝花与苴却砚不期而遇，才觉得，人的一生若无砚相伴，到底是个缺憾。

西南之行我是独往独来，但攀枝花我有写散文的朋友，于是就把这个山城当作旅途的中转站。住在宾馆里，写字台上放置一本《中国国家地理》，我就是通过这本杂志，与苴却砚打了个照面，看上去莹洁润朗，天生丽质，集娇艳、富贵、大方于一身。有了这样好的第一印象，自然迫不及待地跟朋友打听。

朋友说:苴却，是前清县名(据说是彝语的译音)，地处攀西大裂谷，金沙江纵穿而过，那地方原先属于泸州，现在划归攀枝花市。有人考证，苴却砚的前身，可能就是失传已久的泸石砚，但以苴却砚面世的，却是在宣统二年。时任苴却巡检宋光枢，取三方苴却砚，赴巴拿马参加国际博览会，载誉而归。当时的云南省政府虽然动了开发的念头，无奈风雨飘摇，大厦将倾，怕也只有临渊羡鱼的份了。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不仅技艺失传，连石材的产地，都成了谜。若是没有一个叫罗敬如的前辈艺术家，苴却砚到现在恐怕仍然躺在金沙江畔大梦沉沉。

散文家的介绍，自然简洁而生动，然而百闻不如一见，便随朋友去罗氏三兄弟的店铺。老罗先生1997年谢世前，已经成功地让养在深闺人未识的苴却砚，亮相中国美术馆，并作为国礼，走进日本皇宫、韩国总统府。其后，接力棒传到三个儿子的手上，罗氏三兄弟齐心协力，精益求精。在攀枝花，他们是苴却石开发、研究的龙头;在海内外，他们被视为苴却砚的化身。罗氏店铺正面上方，挂着两行横幅，上一行是:山无石不奇，水无石不清，园无石不秀，室无石不雅。下一行是:

玩石清心，玩石怡人，玩石益智。果然不同凡响，奇、清、秀、雅，表其志向也。清心、怡人、益智，述其趣味也。

那天正好罗家二先生罗润先在店里，二先生剃光头，大有高僧风范。朋友引见，二先生欣然领我们欣赏他们兄弟的作品。但见楼上楼下，琳琅满目—砚有人物、山水、花鸟、江村，水月、烟云之分，如唐诗一般高远;摆件、挂件、茶盘、鱼缸、印章、镇纸，也是千姿百态，各逞其妙，似宋词那样婉约。

以往人们论砚，均认为:端砚看石眼，贺兰石砚看侣，歙砚看雕(工)。没想到苴却砚不仅三者好处兼而有之，而且别有所长。其石眼，质纯、灵动、色绿、大而多;其膘，黄、绿二色之外，更有玉带膘、彩纹侣，膘中杂有藻纹、青花、冰纹、火焰、金银线等天然纹路，美不胜收;至于雕工，更为别开生面，三兄弟以刀代笔，将中国文人画的诸般元素，融于一炉，纳于方寸，可谓件件有创意，方方皆孤品。

既入宝山，岂能空手而归，于是挑选了三台，一台赠友，两台贻孙。

4月4日，我由昆明登机返回合肥，行李办了托运，两方苴却砚，却紧紧抱在怀里。当飞机不遗余力爬向云端的当儿，记忆悄悄地把我拉回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那时因为行政区划的变更，故乡归并到江淮大公社，春上，我去公社转手续，文书以毛笔给我开具，蘸墨的砚，正是我家的那方歙砚。我情不自禁地抚摸栩栩如生的松鼠，希望这小精灵能跳到我的手上，文书见状，惊惶失色，厉声喝道:这是从书记那里借来的，无价之宝，碰坏了你可吃不了兜着走!我只能黯然泣下，悻悻而去。唉，往事不堪回首啊。

从攀枝花带回的苴却砚，罗润先先生特意在背面刻字纪念，一回到合肥，就分送给了外孙与孙子。我一生蹉跎，诸事不顺，想来再好的砚台，也不需要了，因为那方歙砚，虽然在半世纪之前就被人掠夺，然而她一直固执地不肯离开我的精神世界，砚台上的松鼠、葡萄、山水、舟楫，穿透时空，时而朦胧朦胧，时而历历在目。物之定数，一如人之命运，那台歙砚，既是我心中一个隐痛，也是我生命的一个惦念。隐痛，就让它在我的心中慢慢化解了吧;惦念，说不定已经传递给了我的后辈们。

(《攀枝花日报》2010年5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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