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泉高致》
【北宋】 郭熙
附录四
画龙缉议
所谓“画龙者,得神气之道也”,点出了画龙的本质,其实就是以神运气,以气远笔,与其说是画龙,不如说画家内心气韵的具象化。
原文
画龙者,得神气(1)之道也。神犹母也,气犹子也。以神召气,以母召子,孰敢不至。所以上飞于天,晦(2)隔层云。下潜于渊,深入无底。人不可得而见也。古今图画者,固难推其形貌,其状乃分三停九似(3)而已。自首至项,自项至腹,自腹至尾,三停也。九似者,头似牛,嘴似驴,眼似虾,角似鹿,耳似象,鳞似鱼,须似人,腹似蛇,足似凤,是名九似也。雌雄有别,雄者角浪(4)凹峭,目深鼻豁,须尖鳞密,上壮下杀(5),朱火煜煜(6);雌者角靡(7)浪平,目肆鼻直,须圆鳞薄,尾壮于腹。龙开口者易为巧,合口者难为工。但要挥毫落墨,随笔而生。筋骨精神,伫出(8)为佳。贵乎血目生威,朱须激发,波涛凶涌,若奋风云,鳞甲藏烟,鬃鬣(9)肘毛,爪牙伏利,蜿蜒升降,鳞旋之间,噀(10)其雨露,踊跃腾空,点其目则飞去。乃神笔之变化,昔张僧繇(11)公,则其人也。
注释
(1)神气:指后文的“神”与“气”,即神魂与气韵。
(2)晦:昏暗。
(3)三停九似:《尔雅翼·卷二八》:“王符曰世俗常画马首蛇身以为龙,实则有三停九似说。谓自首之膊,膊至腰,腰至尾,皆相停也。九似者,角似鹿,头似驼,
眼似鬼,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
(4)浪:这里指龙身上的纹路。
(5)上壮下杀:上身壮硕,下身收束。杀,收束。
(6)煜煜:明亮、炽盛的样子。南朝梁简文帝《咏朝日》:“团团出天外,煜煜上层峰。”
(7)靡:无,没有。
(8)伫出:伫立而出。
(9)鬃鬣:颈上的长毛。
(10)噀:将含在口中的水喷出。
(11)张僧繇:南朝梁画家,吴(苏州)人。生卒年不详,主要活动于六世纪上半叶。长于写真,并擅长画佛像、龙、鹰,多作卷轴画和壁画,成语“画龙点睛”的故事即出自有关他的传说。
译文
画龙的人,都知道“神”与“气”的原理。“神”就好比母亲,“气”就好比子女。用“神”召唤“气”,譬如用母亲召唤子女,哪个子女敢不来呢?龙,往上飞腾于九天,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往下深潜于无底渊洞,一般人殊难得见。从古到今画龙的人,固然很难推测出龙的形态长相,所以画中龙的样子都是按“三停九似”来分的。从头到脖子,从脖子到肚子,从肚子到尾巴,这就是“三停”。而所谓“九似”,头像牛,嘴像驴,眼像虾,角像鹿,耳朵像大象,鳞片像鱼,须发像人,肚腹像蛇,四肢像风,这就叫作“九似”。雌龙和雄龙也不一样,雄龙角较峭拔,身上的纹路凹凸不平,眼睛深陷,鼻子宽大,须发尖利,龙鳞繁密,上身壮硕,下身收束,全身笼罩着明亮炽热的红色火焰;雌龙则没有角,身上光滑平整,双目舒张鼻子笔直,须发圆润,鳞片稀薄,尾部比腹部更加粗壮。画开口的龙比较容易画好,画闭口的龙就很难工巧了。须要伴随着笔墨的走势,画出龙的筋骨和精神,以自然突出为最佳。画龙最可贵的境界是:龙眼气血上冲,赫赫生威,须发朱红,激昂勃发,于波涛汹涌中,似与风云奋战,鳞甲之中,暗藏烟雾,足肘附毛,爪牙锋利,龙身蜿蜒盘旋,上下翻腾,转身之际,喷吐雨露,如同一跃而飞起在高空,点上眼睛就会飞走。这就是神妙画工的变化能事,曾经的张僧繇,就是这样的人。
延伸阅读
南朝梁画家张僧系可谓那个时代传奇性的画家,除了“画龙点睛”的典故,还有许多与他相关的民间传说都反映出其人独步当时的地位。
据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七记载,江陵有个天皇寺,是齐明帝所造,张僧繇在里面柏堂上不仅画了卢舍那佛像,还添上了不属佛门的孔子等十位古代哲人的画像。明帝问他,佛门怎么能画孔圣人?张僧繇却说:“后当赖此耳。”果然,此后因后周灭佛,天下佛塔尽毁,唯独这天皇寺柏堂因有孔子像而逃过一劫。
又据传,张僧麟曾画过《天竺二胡僧图》,后因战乱画中二胡僧被拆散,其中一胡僧被唐右常侍陆坚收藏。此后陆坚病重,梦见一个胡僧告诉他:“我有同侣,离散多时,今在洛阳李家,若求合之,当以法力助君。”陆坚多方打探终于买到了失散胡僧的画像,两相合壁,病竟然痊愈。
另据唐人张旌旌鷟《朝野佥载》所载,润州兴国寺的僧人常常苦于房梁上成群结队的斑鸠、鸽子,这些鸟雀的粪便时时玷污佛像,颇难清理。画家张僧繇应邀出招,在大殿东面墙壁画一只苍鹰,在大殿西面墙壁画一只隼鹞,无不栩栩如生,如展翅俯冲,自此以后“鸟兽四散”,佛门圣地重归清净。如这样的传说,记载下来的尚有许多,当时口头相传,恐数不胜数,虽历经千百年亦是不朽佳话。
名家杂论
说到画龙,《韩非子》中提到过这么一段对话:
客有为齐王画者,齐王问曰:“画孰最难者?”客曰:“犬、马最难。”齐王曰:“孰易者?”客曰:“鬼魅最易。”夫犬马,人所知也,旦暮罄于前,不可类也,故难;鬼魅无形者,不罄于前,故易之也。
大意就是说,画狗画马,都不如画鬼容易。为什么呢?因为犬马是大家熟悉的,先入为主的形象,所以要画得有哪一点不像,人就很容易看出来;而鬼谁都没见过,可以自由发挥。相较之下,对“龙”的形象的塑造,大概也有相同的道理。
所谓“画龙者,得神气之道也”,点出了画龙的本质,其实就是以神运气,以气运笔,与其说是画龙,不如说画家内心气韵的具象化。这个观点颇有一番道理。龙虽然未曾有人见过,也不需要遵照任何相似性的规定,但画家笔下的龙,却并非不可品评鉴赏,我们透过画纸上的云雾腾龙,就颇可以见出这位作画者的心境脾性,即常言道的“画如其人”。
当然,放在今天而言,中国的“龙”也不是可以随便画的。以“三停九似”原则为基准的画龙要诀,在漫长的画史中早已深入历代画匠文人之心,取得了相当广泛的共识,龙的形象在这样的创作要领下,基本定了型,并非说改就能改。至如近代西方人攻破中华大门,初次接触到中国人的龙文化而大惊失色,在无数西方人笔下的漫画中,中国的形象就被描绘成一条喷着火球、长着翅膀、身材肥胖的欧洲恶龙——不知此龙非彼龙的殖民者们,自以为是地断章取义,这就实在是可笑至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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