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向运江
唐济民这个名字,除了他的亲友外,少有人知,正如在他自己的诗里说的:与世无争执,交友唯数君。
这位老人虽然清瘦,却是精神十足,出门总是骑辆陈旧的老式自行车,这辆自行车与他本人一样历经风雨沧桑、面目班驳深沉、神态慈祥安定,从不停歇地在人生道路上奔进。他也很健谈,可以不歇气地讲上半天,内容既博且杂,古今趣谈、民间逸闻、艺术见解、陈年旧事等等,想到啥就谈啥。
凡是与老人相处了一段时间的人,无不被他的人格精神所打动。他很少求人,怕给人家增加麻烦,更没想到过从别人那里索取点什么,他固执地遵循着“人到无求品自高”的古训;真有事了,会有许多人主动帮忙而不计回报,因为他总是热心地帮助别人而不计回报,不管是身边的人还是远来相求的人。他极重礼节,有古君子之风,待人平和宽厚;他与人总是淡淡而交,没有张扬的情感体现,所以不了解的人认为他孤傲清高,难以接近,而一旦了解了他,就会发现他的心象孩童般朴厚而天真,是个真正可以交往的人。
老人对今天热闹喧嚣的世界总是静以观之,无心眷顾,只偶尔发点激烈的议论;他的观点有时偏激而固执,许多人难以接受,认为他古板了点,但细细想来,他的偏激有时也不无道理,而且充满善意,因为这些观点,是他对生活的积累和感受。
老人爱读书,在这上面花了不少工夫,但他总认为自己不过一介白丁;他给自己取了许多字号,象“师放”、“江阳布衣”等。都体现了他对自己的认识和要求;有了兴致,便做做诗词,诗词内容比较丰富,论事、抒情、言理、观感等,无不包容,诗的严谨取法老杜,格调却多宗渊明,精致清爽、情丰意沉、古意盎然。律诗而今已不时髦了,但他依然倔强地在这块古老文化的土地上耕耘着、收获着,这些果实将来能否被人接受,他似乎并不在意。他对自己的诗稿改了又改、删了又删,并不贪求数量,直到满意为止。
他对老师陈子庄的尊重,完全可做我辈的楷模。每每回忆起与恩师相处的日子,总是充满了感激和敬仰之情,并且不遗余力地宣传老师的功德,爱护老师的名誉,为了老师的艺术成就不至于遭到湮没,不惜把恩师送于他的大量珍贵作品公之于众,到最后自己手里所剩无几却毫无怨言。他对某些制造恩师假画大卖其钱的欺骗行为既愤慨又鄙视,却又无可奈何。
知其人便可以知其画,让我们来了解了解他的绘画作品吧。
改革开放前,那时的画坛,以宣传为目的的各类作品,主宰着那个时代的题材及画风,而改革开放后,社会气氛为之一松,我们的视野被打开,禁锢很久的思想得到了不同程度的解放,人们开始认识到了艺术对人们社会生活的重要性,传统的中国绘画因此蓬勃发展起来,然而,传统的绘画体系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又没有建立起新的规则,人们在浩如烟海的传统中迷惑地探寻着,一些画家从西方的体系中拣来一些我们还不太熟悉的原则,并胡乱地拼凑在一起,形成了许多不伦不类、千奇百怪的绘画面貌。失去了根本的树苗总是长不成熟,实践证明,这些探索大多以失败而告终,中国传统绘画的发展失去了固有的方向,前景暗淡。
然而,陈子庄的出现,其平淡天真、切近生活的画风让人们惊喜地发现,中国传统的绘画还没有消亡,并还有无限的发展空间,绵延千年的绘画艺术尚保持着无穷的生命力。自然,唐济民先生被其画风深深地影响着,他坚定地遵循着子庄先生的教诲,勤奋不怠地走着自己的绘画之路。
他跟随陈子庄多年,耳濡目染,对绘画有着较深的理解,在陈子庄仙逝后,其绘画更是勤奋不怠,他并没有受过什么专业的绘画训练,只是凭着对陈子庄老师画画时的回忆和好读古书的习惯自我感悟,其栽花种草的园艺工作也对他的绘画起到一定的帮助作用,本来是为了消闲,却在不经意间,进入了绘画艺术的佳境,数十年来,他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陈子庄“简、淡、孤、洁”的绘画风格,又从四僧、吴昌硕、齐百石、黄宾虹等大师那里汲取了一些养份,逐渐彰显出笃厚静寂的自我面貌。
由于生性淡泊,他对那些毫无意义的社会活动不甚热心,除了有限的几个好友外,他少与人接触,对外面的应酬他大多推脱了,并用齐百石的话“越无人识越安闲”来解释一番,几乎就浸泡在自己用书堆包围起来的小房间里读书、写字、作诗、画画。
他的作品画幅多不大,尺幅小品,意趣悠然,很适合现代居室的装饰;这既是受了陈子庄的影响,也是他平和谦让性格的体现,因他从未打算把画作为换钱的工具,故兴之所至,挥笔而就,尺寸大小,从不计较。不过,老子说:“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画幅的大小,能够决定经济价值,不能决定艺术价值。
笔墨是中国绘画的特殊表现手段,陈子庄的笔墨灵动飘逸,机趣自然,对传统笔墨的表现有开创性的发展;受陈子庄影响甚深的唐济民先生努力地承袭着陈子庄的笔墨系统,并根据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对自然的观察,对古人的感悟,进行了创造性的演化,或疏朗或绵密,下笔干净磊落,墨色古雅,韵味天成。可以说他的点线随意而内敛,没有丝毫张扬鼓努的气味,这正与他平和温厚的人生态度一脉相承。
“远树平林村落,小桥流水人家。”清人徐懋的这幅对联来比喻老人的山水画再也恰当不过。他的山水画多平远,绝少险峰深壑,这既来源于他对生活环境的感悟,也来自于他对山水精神的理解。他生长在四川泸州的乡村,那里的丘陵地貌起伏平缓,溪水萦回,长江东流,林木葱郁,境象平静悠闲,他自小便被这境像熏染,并深植于脑海中,唐先生写生并不多,但画从心出,那无法抹去的记忆便是他绘画创作的源泉,饱含情感的各类境像随着笔端很自然地流露于纸上,善读者自会触摸到在画中跳动的脉搏。
我们要了解一个画家,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通过他的作品,如果我们能够找到画家与其作品的内在联系,我们就能对画家的性格、学养、识见等有更深入的认识。
如果说“平淡天真”是陈子庄追求的最高境界的话,那么唐先生的绘画同样也在追求一种淡定,因为他对自己的绘画创作没有任何世俗想法,仅仅为了表现自己的心境,所以他的画面火气尽消,宁静祥和,优雅浑朦,这是一种不易的境界,也是他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带给世人最大的贡献。我们的生存环境在近二十多年内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一个闭关自守思想僵化的古国,突然在放开国门后从外面涌进了许多新鲜的东西,良莠参杂,混乱莫辩,一些人迷失了生活的方向,昏头昏脑随着潮流涌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干;而科学技术的高速发展,互联网又把世界的距离缩短了许多,更新更快的信息层出不穷,财富迅速膨胀,人们对物质的欲求也无限膨胀起来,这些给人们带来了许多的方便和好处,但同时也带来了生存的压力和思想的焦虑,许多人把有限的时间消耗在了物质财富的追逐上,却忽视了精神的疏导,导致世风的贪婪并且冷酷无情,同样,传统的中国绘画也在这股浪潮的冲击下,变得迷乱而庸俗。面对现实,老人的淡定是多么地可贵;我们在欣赏他的绘画作品时,那疏疏朗朗的寒林、那平和宽阔的江面、那磊磊落落的小山丘,那简单破旧的土屋,那悠游的小舟、一丛桃花、一片柳絮、一笼轻岚、``````无不渗透着最本质的精神,那就是一丝淡淡的宁静。所以,唐先生的绘画如夏日里的轻风,飘荡在这个浮躁的世界里,虽然很微弱,却有一缕清爽透进心田,把我们身上的烦闷之气一扫而空,留下的是无际的清明,“悠然远山暮,独向白云归。”有人说绘画是近似宗教的东西,它能净化我们的心灵,这是一点没有错的。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正因为唐先生的为人为事皆有古君子之风,坦荡磊落,不计小利,与世无争,这自然与他好读古书受传统精神的涵养分不开,故没有多余的欲望,便没有世俗的追求,所以他能够安安静静地读书作诗,他把这种涵养融入画中,使其作品弥漫着一种古典浪漫主义的气质;他的绘画下笔自由敦厚,墨色洁净,看似平淡,内函幽微;画面构图同样的随意而变化多样,朴实而机趣盎然。“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他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观山看水,无忧无惧,自得其乐。
当前的社会对于象他那样的一位老人来说显得多么不合时宜,他意图避开现实世界的嘈杂,埋头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着陶渊明式的隐居生活,然而,他无法获得陶渊明那样的田园环境,只能在用水泥砌就的小楼上编织自己的城市田原生活,就象郑板桥说的那样“多读古书开眼界,少管闲事养精神”。这样的逃避虽然消极了些,但对于命运坎坷的老人来说,不失为一种自我解脱的好办法。正因为这样,他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可以使他更冷静的思考着,更能体会到世间的炎凉、人情的冷暖,过去的旧式教育,又使他以传统的道德标准来衡量现世的一切,然而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意,无奈之下,他把他的理想溶入了他的绘画之中,所以,他的绘画单纯平静,点线清朗;郎格说:“从错综复杂的现实生活和现实生活中的复杂利益抽象出美的最可靠的办法,就是创造出一种纯粹的视象。”南朝宗炳也说:“夫以应目会心为理者,类之成巧,则目亦同应,心亦俱会。”
他的画初看平淡无奇,然仔细玩味,却有股刚毅之气充溢着画面,这股气便是他对待人生的基本态度,他不入时俗的个性和人生阅历,使其与现实之间存在着一丝矛盾,精神上他固执地抵抗着现实世界的诱惑,紧紧护持住自己心灵的净土,他用一颗善良的心来面对社会,并且把他的努力深深地烙在了绘画之中,正如美国人桑塔耶纳说的“只有人生之善可以进入美的结构中。”故此,观其画,有如山间的清泉,汩汩流出,清亮澄澈,不彰不显,爽人心脾,胸意舒畅,一种宁静的内美充溢纸面,让观者不烦不躁,空朦悠怀,真能忘却尘世的喧嚣,桑塔耶纳还说:“假使人生的辛劳和痛苦可以减轻,假使人与自然之间可以建立更美满的和谐,艺术就将包罗万象而无遗。”可以说,唐先生创造了一种美,一种安定心灵的美。
而今的中国画坛真是热闹非凡,各种新思维和新的表现手段层出不穷,但唐先生从不空谈改革,他只是默默地画着,用行动去验证他的探索和理想,因为他知道这是件不容易的事,他用简简单单的笔墨表现简简单单的自己。
陈子庄提倡画画要做到无相,即佛家所谓的无我相人相众生相,这就要求画家在创作时必须要进入一种虚寂的精神状态,在这样的状态下,画家的创作活动才不会被外界的任何形式所支配,不管是自然的影像还是前人的形式都将有损画家的创造力,这也是中国的山水画不是风景画的根本所在;绘画虽然属于视觉艺术,但它必须经过了画家心灵的陶冶,才能注入画家的灵魂而具有生命力;只有画家能做到内心的空灵,绘画作品才能真气饱满,看似无物而蕴含万物。如果动辄某地山水,某家笔墨,是被外在的模式所奴役,哗众取宠有余,自我表现不足,终落俗套而格调平庸,这是许多画家都无法摆脱的梦魇。唐先生的绘画,特别是其近来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前人的一些影响,而进入了老子所说的“虚极静笃”的境地,这是他安贫守困,心地仁厚的必然结果。
他的书法并没有专练哪一碑哪一帖,而是率性使然,东抓一点西揭一角,从先贤的传统里汲取一鳞半爪,再揉进自己的体验和认识,故其书法与画一样静洁沉着,平实近人,自有一种淳朴的内蕴隐藏在点划的背后,特别是近来的书法更增加了洒脱畅达的气质,比起以前略显拘谨的书风更显得精神饱满。虽然有些人说他的字缺乏功力,结体也不讲究,气势偏弱,其实,老人的书法只不过缺乏现在所流行的那种切意安排、笔姿怒张、龙飞凤舞、硬在纸上刻碑的风气而已,而这正是老人对艺术的理解啊。
英国人雷诺兹说:“艺术是有局限性的,但想象却可以无限蔓延。”唐先生的绘画自然也有他的缺陷,因为一个人对世界的认知,都避免不了有偏差,这种偏差当然也会体现在他的作品之中,但经过了心灵的洗涤,这些缺陷也是美的,观者可以通过想象把那些缺陷弥补起来,这就是优秀绘画作品的媚力所在。
老人既没有什么家、什么大师的衔头,也无什么院、什么协会的荣誉,他身居陋室,却不以为苦,自得其乐。他在一首诗中写道:斗室胜高楼,端居灵府幽;得谙甘苦味,莫再涉横流;作画闲消受,看书乐自由;悟彻浮生理,万事淡于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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