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善书者众,大家辈出,不过他们均不是专以书法为业的“专家"。即便是书圣王羲之,也不是只钻研书法而不务它业。大抵而言,书法是历代文人士大夫赖以修身养性的余事,然而这“余事"到了今天已成为“专事”,书法作为一门专业越来越多地进入了中国高等教育,并且陆续开始了书法硕士研究生及博士研究生的培养。一时间,出现了大量职业的职业书法家,书法创作也越来越呈现出一种专业化的倾向。从积极的一面说,书法创作的专业化和书法家的职业化可以保证从 业者在书法创作与研究方面获得充分的时间,反复操练并进行 创作,这是现代社会中的一般书法爱好者所无法具备的条件但从另一方面来看,书法的专业化倾向,又不免“画地为牢"、“自我封闭"之讥。在今天,一个职业的书法家毕生不涉绘事、不通诗文,甚或只攻某体、不及其余,似已成为平常甚至正当的事情。那么,我们究竟该如何看待最近三十年以来愈演愈烈的书法创作的专业化、书法家的职业化倾向?
当代书法:专业化的困境
胡泊(博士、西南大学美术学院教师)
当代书法的专业化与职业化犹如一个硬币的两面,相辅相成,在现代化的生产体系下,专业化必然走向职业化,职业化必然是专业的。这是现代社会体制的必然要求和发展趋势。然而吊诡的是专业化与职业化,却使得书法离民众越来越远,也让传统书法文化的整体精神四分五裂。
在中国传统书法文化里面,以书为名、为誉,匠人而已,在“道成而上,艺成而下”观念下,“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才是士人的理想与抱负,书法是其理想与抱负得以呈现的载体之一,反之,自身的才性也可通过书法去管窥,因此,“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日如其人而已。”我们能在书法作品中体会到一个士大夫的气质、才思、境界、品味,因此从汉代设立书学博士,到唐代“身、言、书、判”的取士标准,到清代科举的“馆阁体"之书,一手好字不仅科考取士需要,更是一种个人修养的体现与文化的表达。综观传统书法文化,以汉字为基础的日常书写、诗文歌赋、书法艺术相互联系的三个层面构成了中国传统书法文化的主体,而作为核心的汉字,自身又内含着三种相互关联的价值角度:汉字的造型形象、汉字的表义功能以及在此基础上的艺术性书写和艺术精神的表达。
然而,由于近代以来文人科考取士的废除,现代的新式学堂和教育方式的确立,“五四”白话文运动和建国后汉字简化运动,以及书写工具从毛笔变为钢笔以至电脑,汉字书法失去了在整个文化系统中的重要功能,甚而只成为了艺术圈的一种活动,对于书法的理解也转向西方理论为基础的艺术观念和语言,而在形式美学的追求下,汉字从书法文化中剥离,成为造型艺术创作的元素,失去了与整个传统文化的联系,中国人原先对汉字书法神、韵、味、气的理解和分析,也转向对于书写汉字的线条、章法、结体的造型分析。
作为艺术门类的书法,开始由过去书斋修炼的自娱方式转变为以展览为中心、以社会流通为目的的“生产”方式。在展览和流通渠道中,书法将以其物质性的可视形态面向社会公众。此时由于书法背后象征物的失效,对于书法的追求也就是以形式造型为目的。在理论上,1981年第5期《书法研究》就编辑发表了姜澄清《书法是一种什么性质的艺术》,认为书法载体的文字形体是远离了现实事物的形式和结构,文字“不过是一个个抽象的符号,哪有什么‘形象’呢?”此后,学界围绕此话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如陈振濂《书法是“抽象的符号艺术,——关于书法艺术的性质讨论的一封信》、陈方既《书法是抽象的造型艺术》、金学智《也谈书法艺术抽象性的有关问题——答陈振濂同志》。在书法创作上,例如以汉字形式造型取悦观者视觉为尚,至今仍让人津津乐道的1993年的“广西现象”(4件有着相同趣味和形式效果的作品获得全国中青展一等奖),它们形式上以仿古为主,包括在宣纸上做底、染旧、钤印、分段书写,以及以平实、简单的书法技巧排列纵横明快的线条韵律,加上抽象表现主义的空间分割和布局,使这些作品具有强烈的视觉效果,但在这些精心设计的形式背后早已不见“达其性情,形其哀乐”的传统书法精神内质,作品形式与意义已经分为两个部分。
当代书法的专业化与职业化,在外部逐渐建构了一个由展览评奖入选、书协组织入会、书法教育评级培训的体系结构;由于技术化和专业化,公共参与的缺失,书法处于封闭而孤芳自赏的境地。在内部由于专业标准和管理体制的需要,统一的书法文化整体被分割成一个个细微的蜂窝状的专业领地,如楷书、隶书、草书、行书、篆书等专业委员会和各书体的专家。然而,让我们深思的却是:此种体制和标准由谁来制定?合法性何在?当汉字的文化意义和精神内涵缺失,书法的意义何在?书法为何会成为一门艺术?书法艺术与中国文化内在关联何在?这些都是今天书法专业化和职业化现象,引人反思的话题。
当书法成为一种职业
李慧斌(博士、中央美术学院在站博士后)
几年前,一位青年书法家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赫然印着“职业书法家’’的头衔,“职业书法家"这个概念也正是从这个时候第一次进入到我的视野。但是转念一想,“职业书法家”的出现,何尝不正是当代书法专业化的一种直接表现呢?
当点开“百度’’搜索“职业书法家”时,你会发现这一称谓对于一个书法家而言是很平常的事,在各种简介中有“国家级职业书法家’’、“实力派职业书法家”,有“大学文化的职业书法家”、“研究生学历的职业书法家”、“教授兼职业书法家”、“海外归来的职业书法家”,有“某地文联职业书法家”、“政协委员职业书法家”。甚至,在某次四人书法联展介绍中这样说:“他们均从事与书法相关的职业,是名副其实的职业书法家。”可见“职业书法家"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广为世人接受和认可,并且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某种标准。
具体而言,当代书法的专业化与职业化有如下三点表现:其一,当代书法发展中书法教育的专业化与职业化,主要指的是高等书法教育对书法专业人才的培养,这些人毕业后,大多或主要从事与书法有关的职业;其二,中国书法家协会职能和分工的专业化,各个不同专业委员会的设立,书法创作分体委员会的设置,无不说明了中国书协在当代书法发展中所扮演的专业角色;其三,当代书法的生存存在状态与古代相比明显的专业化、职业化了。这就是说,在今天,书法的专业化表现为,书法逐渐成为少数人专门从事的一门艺术、一种职业。
书法的专业化与职业化,无疑对当代书法的发展进程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这是它的贡献,也是毋庸置疑的。专业化的高等书法教育,更是当代书法发展的重要成果之一,是推动当代书法发展的有力杠杆。据倪文东的调查统计,全国已有76所高校先后开办了书法专业本科、硕士、博士及博士后教育。但是,透过这些现象我们不禁要问,当代书法在专业化与职业化之后,产生了哪些影响?哪些是积极的?又存在哪些问题?如何解决?
我们看得见的现实是:在“职业化”的背后,书法在很多方面成为了快餐式的文化表象,甚至走向低俗;由于展览赛事的频繁刺激,书法专业化与职业化的步伐加快,职业 法创作的“技”回归到中国传统文化的“道”中,最终达到“技道两进”的理想境界。
专业化:当代书法创作的必然走向
赵彦国(在读博士、江苏省文化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
“专业化与职业化"是现代社会发展中社会分工逐渐精密化、专门化的一种分类形式。但“专业化"不简单地等同于“职业化”,前者当指专门从事某种技能或技艺而具有的一整套科学的、适应并能达到较高技术标准的方法和手段。它大致包含专业的目标以及达到此目标的基础训练、操作方法等等内容。“职业化”则突出了一部分群体的团队介入,在保证足够时间内的深入与专一研究,如思路对头,方法得当。一般情况下,“职业化”是“专业化”的有效保证,它保证从业者当比业余更能深入事物的本质和理应达到的高度,比如军事领域的专业化,体育竞技的专业化,可以设想,如果一个业余选手,在不经过专业训练的情况下,想达到与专业化相当的水准,其可能性可想而知。但是,“职业化”并不必然意味着“专业化",“职业化’’可以保证参与人数由集体化到少数化精选,即由专门人员来从事书法创作,但“专业化"则意味着在此基础上更高的专业标准的确立,以及一系列科学可行的具体操作训练方法体系。
我们知道,书法在传统文化语境中不是孤立存在的,它是与识字、义理、吟诵等传统素养立体式发展的。书法作为最基本的文化素养,由此附带着宽博而深邃的文化修养。这在古代是无需专门强调的,因为每一个文化人在最初的知识授受时都必须接受这一基础训练。书法的职业化,其实在古代就有之,比如汉代的书吏、唐代专门从事抄经的经生、宋代书画院的书学生等,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在古代对书写技能的掌握水准也是有差别的,不是会拿毛笔的都具有较高的书写技能。换句话讲,书法在抛掉所有的文化承载后,其内核首先是文字书写的一项技能。技能的获得与日常训练息息相关,其高低优劣有可以量化的标准来衡量。在人人会使用毛笔的古代尚且如此,那么在经历了新文化运动以及文化浩劫后的今天,我们重新努力试图接续文脉的断痕,一些无需赘言的书写技巧和不传之密需要重新摸索和探求,并提出“专业化”的标准和要求。这是一个漫长和不断修正的过程,需要长时间的不懈努力。
当代书法专业化已经越来越成为一种趋势。虽然书法界有着众多的爱好者和从业者,但业余与专业的差距是不争的事实,倘若在理论指导和训练方法上缺乏专业化的标准作为要求,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有个别业余者已经具有一定的书写技巧和艺术修养,其今后持续发展的前景也并不乐观。全国书法专业院校近三十年的教学成果不断验证着专业化水准
的可喜成就。事实上,各大院校书法专业的教学思想不尽相同,侧重点也有差别,有侧重理论与文化的研究,有偏向书法艺术的创作,有注重对古代经典的毕肖临摹、有兼顾传统经典与创作的转换等。当然,并不是只要进入了书法专业,就一定能够符合“专业化”的标准。例如,从各院校的毕业展中我们发现,那些追随老师、评委审美趣味的作品大量存在,风格雷同,千人一面,这样的教学成果着实令人堪忧。对专业的书法学生来说,“似我者俗,学我者死” (唐李邕语)的古训不应不知。这种并不能体现专业标准的“职业书法教育”,与我们所说的“书法专业化”不可同日而语。
真正的书法专业化,呼唤在技法等方面设定严格的标准。近年来,《美术观察》杂志倡导的“当代书法标准大讨论,便是针对当代书法创作标准混乱的局面而提出的有价值的选题。其实,在此之前,邱振中的《中国书法:167个练习》(原名《中国书法:技法的分析与训练》),已经开始体现出专业书法教育在相关方面所进行的努力。该书的方法是:精细观察古代杰作,寻找准确动作,然后操演纯熟,形成标准体系。这种研究方法是具有启示意义的:当代书法专业化的目标理应先回到原点,即对书写基础训练的无限强化,藉此掌握书法史上经典的书写技巧,那么所谓的灵活运用和艺术创新才有坚实的支撑。而这种教材的建设,本身也是保障当代书法创作朝着专业化方向发展的必要基础。
关于专业化所带来的弊病虽然不可不察,但“专业化” 的发展方向,必然不断为当代书法创作设定越来越高的标准,也只有这样,才能促进当代书法艺术持续地向前发展。
“专业化”应该指向标准与共识
梅江(北京大学博士、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
如果用一个最主要的特点来把握中国书法近三十年来与传统书法史之间的变异,我想莫过于当代书法创作的生态环境所发生的巨大改变,以及由此带来的当代书法创作“专业化,的趋势。换言之,只要你想在书法这个领域或日学科中取得一点成绩,哪怕仅仅把艺术或学术向前推进一点点,“专业化”的问题就会浮出水面。时至今日,“专业化”的问题,已经成了衡量一位书家时一个基本的门槛,一个最低限度的判断标准。既然是“最低标准”,显然仅仅通过学历、学位、职业等等外在的标准去衡量一个书法家“专业化,的程度与水平就是远远不够的了,可以说,那些只是有利因素,而并不是充分条件。简言之,笔者所说的“书法的专业化”并非指特定的学位或者工作岗位的区别,而是指花费在书法专业学习上的时间与所达到的水准。判断一个书法家专业与否,并不是看他是否取得了书法专业的学位、是否从事书法专业的全职工作,而是是否具备相应的专业标准。
这一切,恰恰都与传统书法的“闲情乐事”格格不入。“专业化”指向一种严格的标准,意味着一系列呈现为理论命题的指标体系,以及相应的行之有效的训练方式和评价依据。那么,对于我们来说,书法创作的“专业化”究竟意味着什么?
首先,“专业化”意味着有充分的时间和精力来投入到对于书法的思考和实践中来。这一点毋需过多阐释。在今天,尽管仍然有一小部分人选择用毛笔写信或者穿着“唐麦,等等“复古”的生活方式,但毕竟整个传播环境发生了三大的变化,个人也许可以做到某种程度上对于现代文明的“拒绝”或者“坚守”,但整个社会毕竟无法退回到一千年前的生存状态里面去。无论如何,当今一位即便是“专业七”的书法工作者,也不可能像古代的书家那样,在日常生舌的时时刻刻基本上都能保证与毛笔、墨汁打交道。然而,人的精力又终究是有限的。因此,不管你是否拥有书法专业的特定学历或者职位,必要的时间和精力的投入,才是衡量一个书家专业化程度的先决条件。
其次,仅仅做到时间上的保证还是不够的。当今书法热方兴未艾,全国招收书法专业的高校已经有近百所,有的学校一年动辄招生上百人。但是,并不是所有专门从事书法学习和创作的人都能够取得理想的成绩,因此,我们还必须把技术性的专业标准,以及系统训练学生达到这些不断提高的技术标准的一整套行之有效的程式,设定为衡量书家专业化的一个重要维度。这种技术标准以及相应的训练方式,不仅保证了学习者可以对各种书体、风格、流派有全面的掌握,并且不乏对某家某派的深入研习与专攻的能力。这显然比古代的书家往往“只擅一体,便可安身立命的取向有了更高的要求。
最后,谈论当代书法创作的专业化趋势及其标准,仅仅囿于书法领域内也还是不够的。书法的专业化还要求我们必须突破陈旧的框框,建立起艺术的眼光,从而把书法创作当作当代视觉艺术创作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来看待,从而与其它视觉艺术在当代所取得的成就——而不仅仅是古代书法的那一座座高峰——相对话。众所周知,今天的专业书法家的创作,已经从一种“日常书写”的状态,渐渐转移到一种所谓“展厅文化”。在今日,看到书法家动辄创作八尺、丈二的作品已经不足为奇,在工具层面上追求拼贴、做旧等效果都是发古人所未见,这些努力无不是为了达到这种新兴的艺术标准所进行的有待检验的实验。
以上一系列标准,构成笔者对于书法家“专业化”与否进行综合判断时的几个重要方面。当然,书法的专业化进程,对于我们这个时代来说,至今仍然是一项未竞的探索,这里所提出的一些标准和思考,本身也仍然需要今后艺术创造实践的不断修正与检验。但至少应该看到,我们所持的
“专业化”判断标准,远远不是是否具备书法专业的学历学位、是否全职从事书法创作工作这样简单和外在。
也许有人会质疑这些标准与传统社会中的书法活动之间的距离,但无论我们怎样强调综合人文修养对于书法创作的重要性,也无法否认技术层面标准的必要性,也只有这样,作为一门学科的书法,才能够同绘画、电影、戏剧等其他艺术门类或者学科领域形成积极的对话。至少,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先入为主地设定技术层面的专业训练一定是与人文修养相抵牾的。正因此,当代书法创作的专业化趋势向我们所提出的一系列问题,以及我们为此所设定的种种评判标准还远远没有终结,设定当代书法的专业化标准和共识,注定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有责任感的书家的一个集体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