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界有一个观点,就是创作时要放松,要“任情恣性”, “要把我的激情表现出来” ——现代美学对这种说法高度警惕。比如草书创作,老师怎么写,他就怎么写,模仿那个动作、节奏,这对于具有一定敏感的人,不难做到,但他是表面的模仿,还是已经进入那种内心状态与作品形式的关系中,我们根本不知道。
所以你激动不激动我们不管,我们只看你的文本,看你的图像,看你做出来的作品。——个性的表现,首先是“个性”的价值、深度,同时要有对技术精深的把握,对形式极好的想象力,然后再是其他的东西。
必须在极为严格的训练和创作经验积累的基础上,才有可能创作出有价值的作品,但创作不是一个可以准确预计的事情,你不知道哪一天会出来一个东西。水墨作品的偶然性比较大,不是你有才能,努力沉浸在创作中就一定能做到。
有一年暑假,我到浙江美术学院去看卢坤峰,他不在,碰到方增先先生,我在他房间里坐了一会儿。他说,卢坤峰画了一个暑假,有一张作品还可以。他们是中国水墨领域的代表性画家。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到他们对创作的认识。水墨画有这么难。书法有多难?更难。
书法不可修改。你要在一次性的挥运中把全部的细节处理得那么精到,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到的,无数因素的会聚,才有可能在某个时刻出现一件优秀的作品。在中国书法史中,高水平的作品无法复制的故事流传不绝,恐怕道出了相当的真理。
书法才能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才能?对我来说,也是一个不断认识的过程。最近在国家博物馆有一个录像,谈笔墨的问题。我谈到最近一些年的体会,谈深入感受、把握笔墨之难。在实际书写中,从你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整个控制系统,一直到你的手,到你手上的笔——从你执笔蘸墨,笔尖落在纸上开始,今天这笔的弹性,与墨水、纸张的关系,流畅性、摩擦力、渗化速度等等,极为微妙。每天都不一样。
这种极为微妙的关系一直传达到你整个人,然后迅速反馈,调整你的身体、感觉以及整个控制系统。这根本不是一个思考的过程。一下笔你就知道,今天笔和纸的关系,你心里就开始有感觉,必须怎样凭靠这一切,加以调整但又不违逆此刻的这种关系。——这些,当我说出来的时候已经很表面,很粗糙了,已经是一个大轮廓,但是在我的体验中,它们如此复杂、丰满,又如此清晰、真切。
中国的艺术中,你要感受笔墨的话,一定要有切身的体验,不是简单地看能解决问题的。把西方的重要的理论家的著作翻阅一过,你就会发现,他们几乎都在谈一个事情:怎么看作品。怎么看出前人没有看出的东西?——它们无限地朝细微,朝精彩,朝思路开阔,朝出人意想走去,不断丰富、扩充着所见。这就是一代又一代伟大的艺术史家的抱负。但是这里和中国真有不一样的地方。中国的很多理论,也包括我自己的文章,一回想就发现不同之处。我的文章基本都是从我的体验出发的。
中国文化对体验的要求远远超过对思辨、对表述的要求。艺术的泛化、艺术对人生的渗透,使人们在阅读、交谈之前,首先是一位参与者。一位参与者对体验的表达,永远以对方的体验为基础,如果没有类似的体验、相近层次的体验,你是听不懂的,再说也没有用,我只说这么多。中国文化变成一个这样的东西。
书法才能首先是体验所达到的层面。这里有鉴定的方法与标准。
或者我们还可以谈到托尔斯泰的一种见解。他说,做一个作家,需要洞察人心,但是你要洞察整个人类,必须首先洞察一个人,而最理想的那个人,就是你自己。——我们也套用一句,我们要造就理想的当代书法艺术家,你得首先的造就一个个体——一棵树都没有,你到哪去找一片树林?好,那个人,最合适的就是你自己。——成为一个这样的人,就是你对这个时代书法事业最大的贡献。
我是一个教师,把一个学生培养成为这样的人,是我的希望,但是坦率地说,我觉得非常难。歌德在一封信里说,诗人是不能学着去做的,人不能学着做一位诗人,你要从自己的心里长出一位诗人来。——大家可能会觉得我有点理想主义,再加点浪漫主义。但是做艺术,没有一点理想真是不行的。
————邱振中(1947——),生于南昌。当代艺术家、书法家、诗人、艺术理论家。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书法与绘画比较研究中心主任,中国美术馆展览审查委员会委员,潘天寿研究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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