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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泉高致》原文及译文(十)

中国美网 ·66037 浏览 ·2018-07-09 10:54:48

【原文】


何谓所养欲扩充?近者画手有《仁者乐山图》〔1〕,作一叟支颐〔2〕于峰畔;《智者乐水图》,作一叟侧耳于岩前,此不扩充之病也。盖仁者乐山,宜如白乐天《草堂图》〔3〕,山居之意裕足〔4〕也。智者乐水,宜如王摩诘《辋川图》〔5〕,水中之乐饶给〔6〕也。仁智所乐,岂只一夫之形状可见之哉!何谓所览欲淳熟?近世画工,画山则峰不过三五峰,画水则波不 过三五波,此不淳熟之病也。


盖画山,高者、下者、大者、小者,盎碎向背〔7〕,颠顶朝揖〔8〕,其体浑然相应,则山之美意足矣。画水,齐者、汩者〔9〕、卷而飞激者、引而舒长者,其状宛然〔10〕自足,则水态富赡〔11〕也。何谓所经之不众多?近世画手,生吴越者,写东南之耸瘦;居咸秦者,貌关陇之壮浪;学范宽者,乏营丘之秀媚;师王维者,缺关仝之风骨。凡此之类,咎〔12〕在于所经之不众多也。何谓所取之不精粹?千里之山,不能尽奇,万里之水,岂能尽秀。太行〔13〕枕华夏而面目〔14〕者林虑〔15〕泰山占齐鲁而胜绝者〔16〕龙岩,一概画之,版图何异?凡此之类,咎在于所取之不精粹也。故专于坡陀〔17〕失之麄〔18〕;专于幽闲,失之薄;专于人物,失之俗;专于楼观,失之冗;专于石,则骨露;专于土,则肉多。笔迹不混成〔19〕谓之疏,疏则无真意;墨色不滋润,谓之枯,枯则无生意。水不潺湲〔20〕则谓之死水;云不自,在则谓之冻;山无明晦,则谓之无日影;山无隐见,则谓之无烟霭。今山,日到处明,日不到处晦,山因日影之常形也。明晦不分焉,故曰无日影。今山,烟霭到处隐,烟霭不到处见,山因烟霭之常态也。隐见不分焉,故日无烟霭。


《林泉高致》原文及译文(十)


【注释】


〔1〕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语出《论语•雍也篇》:“子曰: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关于本句的释义意见颇多,有的译为“聪明的人亲近水,仁德的人亲近山”:有的译为 “智慧的人乐于像水一样,仁义的人乐于像山一样” ;有的译为“智者之乐,就像流水,仁者之乐,就如大山”。 此处概取前者义项。

 〔2〕支颐:以手托下巴。唐白居易《除夜》诗:“薄晚支颐坐,中宵枕臂眠。”宋苏轼《十八大阿罗汉颂》:“第六尊者右手支颐,左手拊穉师子,顾视侍者择瓜而剖之。”

〔3〕《草堂图》:白居易曾居庐山,所作《草堂图》应刻画此事,现已不传。白居易,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字乐天,号香山居士,又号醉呤先生。白居易一生主要以诗歌著称,与元稹共同倡导新乐府运动,世称“元白”, 与刘禹锡并称“刘白”,画作似乎并不显于后世。

〔4〕裕足:富足,满足。

〔5〕《辋川图》:王维晚年隐居辋川时所作。王维,唐代著名诗人、画家、文学家,唐朝河东蒲州(今山西运城)人,祖籍山西祁县,字摩诘,号摩诘居士,世称“王右丞”。王维参禅悟理,学庄信道,多才多艺,安然淡泊,精通诗、书、画、音乐等,与孟浩然合称“王孟”。

〔6〕饶给:丰饶,富足。

〔7〕盎碎向背:指德行表现于外,而有温润之貌,敦厚之态,这里泛指各种仪态。语出《孟子•尽心上》:“君子所性,仁义礼智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

〔8〕颠顶:头顶。朝揖:揖让,作揖。

〔9〕齐:静止状。汩:流动状。

〔10〕宛然:委曲顺从的样子。

〔11〕富赡:丰富充足。

〔12〕咎:过失,罪过。

〔13〕太行:即太行山,又名五行山、王母山、女娲山,是中国东部地区的重要山脉和地理分界线,位于河北省与山西省交界地区。

〔14〕面目:门面,指代事物最有代表性的部分。

〔15〕林虑:位于林州市西剖的一段太行山脉,也是“人工天河”红旗渠所在地。

〔16〕龙岩:指泰山景点飞龙岩及其附近景观,著名的“南天门”即建在泰山飞龙岩与翔风岭之间的低坳处。

〔17〕坡陀:山坡。

〔18〕麄:同“粗”,粗糙。

〔19〕混成:浑然一体。

〔20〕潺湲:水流动的样子。唐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寒山转沧翠,秋水日潺湲。”


【译文】


什么叫作心胸修养应当开阔充实?近来有作画者画了一幅《仁者乐山图》,画中一位老叟在山边手托下巴作思考状,还画了一幅《智者乐水图》,画中一位老叟在岩石旁作侧耳倾听状。这就是没有扩大心襟修养的弊病。所以表现“仁者乐山”,最好是像白居易的《草堂图》那样,充满了山居的意趣;表现“智者乐水”,最好是像王维的《辋川图》那样,富于水中的乐趣。仁者感到快乐之处,又哪里是一个人的形状就能够表现的呢?什么叫作所见的景色要纯熟?近代的画工,画山的时候峰峦不过三五座,画水的时候波纹不过三五个,这就是犯了不纯熟的弊病。


所以画山的话,高的,低的,大的,小的,山的仪态和体势都要浑然一体彼此呼应,才会充满美妙意趣。画水的话,静止的,流动的,翻卷飞溅的,延绵舒展的,各自状貌温顺自足,水的态势就显得丰腴富足。什么叫作经历得不多呢?近代的画匠,生长在吴越地区的,多画东南山水的高耸清瘦;居住在咸秦地区的,多临摹关陇一带的壮阔;效仿范宽的,缺乏李成画风的秀丽妩媚;师法王维的,缺乏关仝画作的风骨。所有这些,都在于经历太少。什么叫作采撷的并非精华呢?延绵千里的山脉,不可能全是奇峰怪石,滔滔百里长河,又怎么可能都是秀美水景?太行山脉横枕华夏大地,而能充当门面的仅是林虑山而已;泰山占据齐鲁之高,而最美的不过是龙岩一处。要是全都描画出来,跟地图有什么区别?所有这些,过错都在于选取的不是精华部分。所以专画山坡就会太粗略,专画幽深闲适的景观就会太浅薄,专画人物就会太俗气,专画楼观就会太烦冗,专画山石就会太骨态尽露,专画土坡则会太肉感。下笔不能浑然一体叫作“疏”,如此稀疏就会丧失自然意蕴;墨色不滋润的叫作“枯”,如此枯瘦就会缺乏生机。水若不流动就叫作“死水”,云若不自在就叫作“冻云”,山没有明暗的变化就叫作“无日影”,山没有若隐若现就叫作“无烟霭”。山有阳光照射的地方就明亮,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就阴暗,这是山随着日影变化的正常形态。正是因为阴暗不分,才会叫作“无日影”。山有雾气所到的地方就隐没,没有雾气的地方就显露,这是山随着雾气变化的正常形态,正是因为隐没显露不分,才叫作“无烟霭”。


《林泉高致》原文及译文(十)


【延伸阅读】


传说王维晚年曾在陕西蓝田的辋口,得到宋之问的蓝天别墅,经过改筑之后,山光水色,茂林修竹,景色奇绝,尝与好友裴迪乘舟同游,吟诗作对,并在清源寺壁上作图摹之,也就是文中所说的《辋川图》。画中群山环抱,林木掩映,云水流肆,古朴端庄,呈现出悠然超尘绝俗的意境,为其“诗画”的代表作。元代汤垕在《画鉴》中评价说:“其画《辋川图》,世之最著也。”此图现已不传,但有唐人摹本存于日本圣福寺,构图着色颇富唐风。苏轼评价王维称:“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多半也是从此画出。于是自画分南北宗之说起,便以王维为南宗之祖。值得一提的是,明代文征明晚年,曾根据王维所作的二十首吟咏辋川各个景点胜迹的诗的内容,另做了一幅《辋川图》,作为向这位盛唐大师“致敬”的作品。文征明在这幅作品中,融入了自己的画风,其构图平稳,勾勒精细,色调雅致,充分体现了文人士大夫淡泊宁静的志趣,颇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气势。当然,无论后人如何临摹如何超越,也丝毫不影响王维及其诗画在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地位。


【名家杂论】


 此段详论上一段中提到的四种“弊病”。谈到扩充所养,大概跟中国古代的“养气说”是脱不开关系的。无论道家还是儒家,养气都是一门必修课。老子最早从人生修养的角度提出“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庄子则顺着老子的思想提出了“纯气之守”,指明一条“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的修身之路。此外《管子·内业篇》所谓的“抟气如神,万物备存”的说法,也同道家一脉相通,旨在让人去除杂念,保持心灵的虚静无为,而其极致的状态,自然就是与自然合一,乘奔御风,羽化登仙。儒家的养气则不太一样,虽然同样都从天地日月汲取精华,儒家所谓“浩然之气”,却尤其强调道德修养的重要性,不是要归化于虚无,而是与道义相结合,与志趣同出。


而将“养气”一说真正实践到艺术理论上来的,还是属魏晋六朝的刘勰。他在自己那本不朽的文论著作《文心雕龙·养气》中论道:“是以吐纳六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雍滞。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所谓“清和其心,调畅其气”,多少类似道家虚静去欲的养生之法,然而他同时也说,“玄神宜保,素气滋养”,却是从儒家对精气、志趣的涵养与扩充出发,指出保持精力充沛与旺盛的不二法门。降至唐宋以后,古文运动的大家对养气说尤为重视,也可想而知地更采儒家养气之法。韩愈在《答李翊书》中指出:“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这便是有名的“气盛言宜”论的出处。相比之下,郭熙所言“所养欲扩充”,大概是以绘画来为“气盛言宜”这句箴言做了注脚——想来“气盛”不仅宜言,也宜画。


“所览欲淳熟”,其实此前已经讲过,和“所经之众多”,都是“饱游饫看”过程中的讲究。以画山为例,先要学会观山——既要有所览群山众多的广度,也须有观察细致入微的深度,这之后,方可有“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形状”,更重要的是,如此创作出的山,才不只是概念的产物,而是鲜活而有新意的。


为画如同为文,在文学领域,如这样一种在单一角色中掺进不同角色“模块”的创作方法,也正是现实主义的一项基本共识。鲁迅在谈到自己创作“阿Q”这个形象时便说,他“是一个所谓箭垛,好些人的事情都有堆积在他身上”,而现实主义文学塑造典型角色的经典做法便是“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由此可见,阅历太少的人,想要创作出诸如巴尔扎克的巨制《人间喜剧》,或如托尔斯泰那部波澜壮阔的《战争与和平》,恐怕都是不可能的。同样的道理用在绘画里边,相信毋庸赘述。


“所取之不精粹”似乎更像是创作过程中的问题,而不是发生在积累的途中。但它的确反映出一个我们足可反躬自省的问题:我们平常所谓的学习积累,是否都在做无用功?倘若巍巍太行所可称道的不过一段林虑山,那么耗尽心力去观察摹写那些平凡无奇的小山丘是否又有意义?同理,既然“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尤其在当下这个信息爆炸而泛滥的时代——那么,将时间耗费在追逐一些速朽的信息和无用的逸乐上,是否又对得起一生的“白驹过隙”?看来“所取之不精粹”,损益不仅在绘画上,更涉及生活的基本态度——这自然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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